马车里落针可闻,只有远处关山月明,静静流淌在她简朴的衣袍之上。
借着月色,虞棠看着那一双幽静眼眸,眼皮子不由得发跳。
她坐直了身子,压下方才所有的杂思,只定定打量着着她。
作为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儿,在她定睛审视时,总会悄然流露出来独有的贵气。这样的气势,除非王侯,除非将相,谁也不能小觑。
夏朝盛出勇士,晋朝风水却善养烈女,饶是文臣之女,她周身也有些刚烈。
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审视下,椒图面上仍旧寡淡一片,不为所动。
她只是闲适地依靠在窗沿,月色透过她的发丝,落在她莹润却并不柔嫩的指尖。她嘴角似乎带着一抹玩味的笑,却又极淡,让人看不真切。
无端的,虞棠就软下了脊梁,竟生出几分臣服俯首之感。
她垂首,轻应了一声。
“殿下所言,臣女不懂。”
椒图抬了眼,落在她的侧脸上。
美貌有时候是人间利器,只是虞棠生来就有显赫家世,无上荣耀。
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武器,单坐在哪里,便是这晋朝的一颗明珠。
前世虞棠没有嫁入夏朝,断了腿,却仍旧成了权势滔天的勇毅侯府夫人。如今裴仪前来江南,一是为了治水,其次便是德有这虞棠一半的缘故。
她轻轻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,你兄长精于治水,又缘何会身灭江潮么?”
虞棠攥紧了拳头。
“难道此事还有蹊跷?”
“何止是蹊跷,虞子——虞邵——虞大人他精通治水,平白无故必然不可能坠入湖海。想来依照易先生那样聪慧的头脑,必然也想到了这一茬,才会亲去江南。”
她语气极轻又淡,恍若再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虞棠虽不通朝政之事,但也不是蠢笨之人,听她这样说,心下当即警惕起来。
只是目光落在椒图那瘦小的身影之上,却有些不敢置信。
她不过初入宫闱,朝政之事更是一无所知,如何能有这么一番自信的谈吐。
然而椒图接下来说的话,却让她心口突突猛跳了几下,只觉着惊世骇俗,浑身起了冷汗。
椒图目光锐利起来,她盯着虞棠,口吻仍旧轻缓。
“江南总督左岱,乃是太子的舅父,若稍有一点脑子,只怕会把此事栽赃到左岱身上。皇后亡故多年,太子背后只有一个江南总督为后台,若是江南总督也垮了台,只怕姬昭的太子之位也不会保住。天下如棋局,背后之人,只消动了虞邵秋一子,就可以撬动整个棋局。”
“……”
虞棠压下心口那些惊恐,尽量装作平静,去听着这一番足以杀头的谋论。
可她却又不敢不信。
“可,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?”
无论是方才的这一番话,还是先前在营地之中,椒图谋水的那些言论,都有条有理,字字珠玑。
更何况,她也隐约听父亲说过,江南总督确实是姓左!
马车里寂静了几分。
马车外也仍旧寂静。
萧振面露诧异,不敢置信地望着身侧的先生。
他目光触及易观瑕那平和的双眸,到底是噤了声,没敢有所动静。
少女轻柔低哑的声音如月光一样,静静流淌。
“虞棠,你不想知道,到底是谁,在下这盘棋么?”
虞棠抬起头看着她,目光微动,只是道:“你究竟是谁?你想要什么?”
椒图轻轻笑了一声:“我是大晋的九公主,徐瑛的独女,陛下叫我姬图,可母亲为我取名,叫做椒图。我什么都不想要,我只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椒图!好大的胆子!
徐瑛好大的野心!
虞棠拧着眉:“什么事?”
椒图看向远处,不知道为何,那群禁卫军纷纷向她这里投来瞩目。她只当是那些人久仰虞棠美名,并没有多想。
她转过身,回望了虞棠一眼。
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,微微挑起了虞棠的下巴。
她这样小的年岁,做出这样风流的举动,实在是有些古怪。只是她眸光带着几分爱怜,甚至是说不出的惋惜,又让虞棠动也不敢动,只是僵硬地望着她。
“我要你,在我需要你的时候,可以无条件地帮我做一件事。不伤害虞家,不背叛晋朝,竭尽所能,为我所谋。”
虞棠拧着眉,定定地望着她眼中的寒光。
她不明白,有什么事情,是她能够为椒图所做。
但椒图许给她的承诺,却让她沉默了。
“如果你答应,我帮你找到虞邵秋,帮你杀了,意欲害死虞邵秋的所有人。如何?”
又是一阵令人发指的沉默。
若不是易观瑕拦着,萧振当真想问一句,凭她这十四岁的孩童,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大话。可方才椒图所说那些话,却又实在是惊世之才,其中之透彻,只怕朝野也无几人能及,更不必说宫闱女眷了。
虞棠见椒图并不像是在说笑,只能强压下心口的骇然:“如若殿下所言当真,虞棠自然肝脑涂地。只是若有线索,倒也不必殿下替我杀人。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天下总有一个公道的。”
椒图挑了挑眉,定定看了她一会儿,才点点头。
倒是没有什么下文了。
虞棠等了好大一会儿,见她并没有再说话的打算,不由得发问:“如此便行了?”
椒图扭头看向她:“不然呢?”
夜风忽凉,遮住了晴朗的月色。
虞棠摸了摸鼻子,才讪讪点了点头:“我还以为,要立什么字据。”
回应她的只有一声极其淡的轻笑,虽是一句话也没有说,可虞棠却微妙地察觉到几分弦外之意。
似乎所谓的字据,誓言,与她而言,都恍若是一场玩笑。
立人者,人自立。不立者,血书盟誓皆为云烟。
她静静看了椒图许久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,忽而觉着躺在她的身侧,竟有几分安心。
昨夜没有休息好,今日又奔波劳累了一路,自然也就沉沉地睡去。
车轿里渐渐没了声音,萧振才看向易观瑕。
易观瑕收回目光,面上仍旧全无波澜,恍若方才那一番话,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夜谈。
他转身迈步,没有说话,往回缓缓走着。
萧振也抬腿跟了上去。
左右的兰因絮果对视一眼,默默将手上的餐盒,放在了车辕之上,也没有惊动马车里的人。
四人武功皆是不俗,动静极轻极小,也经不起什么声音。
乃至走到主账跟前,萧振见他还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,到底是情不自禁地出了声。
“先生,九殿下她如此机敏,学生倒是不知道,她为何要一意藏拙。”
易观瑕偏过头,回望他一眼,少年眼里愕然还未散去,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说不出的情绪。
他拢了拢衣袖,才淡道:“你早知道她在藏拙,又何必追问我。”
萧振默了默:“九殿下,恐怕不简单。学生第一次见她时候,她便认出来我的身份,恍若与我相识已久,后来我多般试探,万般回想,却也对她并无记忆。思前想后,大抵就只有一个可能。”
易观瑕转过身:“哦?”
“她应当是心悦学生。”
“……”
易观瑕迈步,没有再理会他。
萧振快步追了上来:“先生,你听我说,学生此言并非全无道理。方才在与蒋瑜谈话之时,她便一直盯着我。依照九殿下这样的性情,若不是喜欢我,如何会去那里枯坐?”
易观瑕默了默,难得风趣一回。
“既然如此,你不如怀疑她心悦子山,如此倒更能说服她为何藏拙。”
萧振眉头一皱。
倒确实是这个道理。
先前装得好好的,一听虞邵秋落水身亡的消息,便慌忙冲入殿前,什么也没有再掩饰。
易观瑕迈入帐中:“再不济,她心悦蒋瑜倒也说得过去,毕竟今夜,是蒋瑜与你对坐。莫要忘了,她可是连先帝遗物都能认出来的。”
“……”
萧振彻底陷入了沉思。
他暗暗叹了一声,见兰因已经放下了帘子,显然是做逐客之意。
不过今夜说的话也已经太多,萧振没有再逗留,转身离开了主帐。
帐中,絮果低眉侯在案前,轻声问:“先生,可还有什么吩咐。”
易观瑕静静坐了许久,才笑道。
“随她。”
他倒是很想看看,椒图到底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。
“椒图……”
倒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名字。